他很可爱,到了八十岁,和孩童一样的性情。他已经坐上轮椅,暮年久病缠身,却在《八十自述》中念念不忘要去厦门,要去看一个妹妹:“我从圣约翰回厦门时,总在我好友的家逗留,因为我热爱我好友的妹妹。”他老了,仍然记得厦门有他的爱情,有他的陈锦端,有他的好友的妹妹。正是印念了白居易的一句话:老来多健忘,唯不忘相思。
这里反复地讲,他都暮年久病缠身了,但内心可爱得像孩童。谁个八十了,心口还在念念不忘一个人?他的妻子廖翠凤,虽然素知他对陈锦端一往深情,但也忍不住说:“语堂!你不能走路,怎么还想去厦门?”想想也是,真的没有办法,他颓然坐在轮椅上,只能喟然长叹。
妻子倒是通情达理,早年也知道丈夫的心里装着另一个女子。而林语堂,就是这样一位可爱的老头,人到暮年,还把相思都做到了极端、可爱到了家。老头少年时,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。少年品学优秀,在大学二年级时曾接连三次,走上礼堂的讲台去领三种奖章。这件事曾在圣约翰大学和圣玛丽女校传为美谈。然而,于少年来讲,最好的事是在那儿认识了陈锦端――同学的妹妹,两人陷入热恋。用他的话说,她生得奇美无比。才子钟情佳人,佳人爱慕才子。一切就像小说一样,相爱的男女到了谈婚论嫁之时,女方家长站出来,棒打鸳鸯。
棒打鸳鸯作罢。陈父活活拆散一对相爱的人。拆散也罢,陈父偏偏又为少年搭起另一座“桥”,搭就搭吧,却有意无意把陈家邻居廖家的二小姐推出来,说二小姐贤惠又漂亮,如果愿意,他可做媒。这样的事想想多酸楚,有多难受,明明心中挚爱着陈家姑娘,却要和陈家邻居的廖家姑娘结为夫妇。廖母还不看好这门亲事,说少年家穷。好在二小姐并不嫌弃少年“穷”,很干脆很坚定地说:“穷有什么关系?”于是,一句话,他们定下婚事。
他们结婚的时候,新郎官做了一件天下奇事,他把结婚证书一把火烧了。他说:“把婚书烧了吧,因为婚书只有离婚时才用得着。”多智慧的一句话,可看成他在对廖翠凤许下的盟誓,对她一生不离不弃。可是天下有几个女子,能容忍丈夫烧掉婚书?廖翠凤却能,这个女子多智慧!她知道,嫁给一个人,就要接纳他的生活方式。这样的女人头脑多么清醒。而烧掉婚书的男人,你能说他头脑不比妻子更清醒么?
陈锦端得知这消息,拒绝了父亲为她觅寻的富家子弟,孑然一身远渡重洋去美国留学。如果他和她都奋力争取,铁了心在一起,结局又会怎样?他和她都没有去那样做。只是默默地接受着各自命运的安排。每当回首这段爱情往事,陈锦端会有怎样的心情?陈锦端留学归国后,多年不婚,单身独居。直到32岁那年,她才与厦门大学教授方锡畴结婚,长居厦门,终生未育,她和丈夫抱养了一对儿女。
而廖翠凤生于富贵之家,但她却能快乐地和丈夫一起过平常日子。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,他们生活艰难,简单的饭菜她却能做得花样百出。实在揭不开锅时,她默默当掉首饰维持生活。这样的女人,才子如何不爱?妻子知道丈夫心中不曾放下陈锦端,但她从不计较,居住上海时,她常常邀请尚未婚配的陈锦端到家中做客。
每次得知陈锦端要来,林语堂都会很紧张。孩子看见了,颇为不解,便问妈妈。她坦然微笑,对孩子说:“爸爸曾喜欢过你锦端阿姨。”笔耕之余,林语堂喜欢作画自娱,他画中的女子从来都是一个模样:留长发,再用一个宽长的夹子将长发绾起。孩子发现了这个秘密,问父亲:“为何她们都是同样的发型呢?”林语堂也不掩饰,抚摸着画纸上的人像说:“锦端的头发是这样梳的。”没什么好隐瞒的,他只不过是在心中怀念。
天长日久,他早已爱上他的妻子。他只不过是在怀念少年时爱过的姑娘。他说:“怎样做个好丈夫?就是太太在喜欢的时候,你跟着她喜欢,可是太太生气的时候,你不要跟她生气。”
她忌讳别人说她胖,但她喜欢人家赞美她挺直的鼻子,所以她生气时,他总是去捏她的鼻子,说一些她欢喜的话。她也就笑起来了。谁说先结婚后恋爱不可以呢?“我和我太太的婚姻是旧式的,是由父母认真挑选的。这种婚姻的特点,是爱情由结婚才开始,是以婚姻为基础而发展的。”他还说:“婚姻就像穿鞋,穿得久了,自然就合脚了。”人人都知道他一直爱着陈锦端。但是,他的智慧在于,不和生活较劲,得之我幸,不得我命。最要紧的是怜取眼前人。和在一起的这个人慢慢变老,和变老的人相亲相爱。
他说:“现代人的毛病是,把爱情当饭吃,把婚姻当点心吃。用爱情的方式过婚姻,没有不失败的。”结婚五十周年金婚纪念日时,林语堂送给妻子廖翠凤一个勋章,上面刻了美国诗人的《老情人》:“同心相牵挂,一缕情依依。岁月如梭逝,银丝鬓已稀。幽冥倘异路,仙府应凄凄。若欲开口笑,除非相见时。”他对她心怀感恩,他们的婚姻,他引以为荣。
他曾得意地说:“我把一个老式的婚姻变成了美好的爱情。”能说才子不是在用智慧演绎他的美好婚姻?
1976年3月26日,林语堂逝世于香港,灵柩运回台北,埋葬于阳明山麓林家庭院后园。廖翠凤守着他,安度晚年,直到她也辞别人世。真是这样的:老来多健忘,唯不忘相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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